前记
一年前的夜晚,中国南方一个不知名的小镇,我和刘总坐在一间山寨沙县小吃店内,点了二十八个蒸饺,刘总称之为阶段性工作总结晚宴,以感谢我替他完成“高处作业操作平台步行板搭设方案”的编制工作。在吃到第二十一个的时候,刘总说:你的方案很精彩,可惜没有通过,它看起来更像是一篇散文,可我们的重点应该是步行板的搭设。虽然我固执地认为像高处作业这样的命题唯一的亮点只有仰望尽头的天空和坠落之后的死亡,但我还是很感谢刘总为避免伤害我而使用的措辞,我甚至注意到他连选择说话的时机都是经过精心准备的,那正是我们吃蒸饺进行到四分之三的时候,身体和心情上都处于半饱不饱的状态,正是谈论这种事情的时候。我说:谢谢你,刘总,你是唯一看懂这个方案的人。
一个星期后刘总去世了,身为项目安全总监,刘总在检查高处作业操作平台时从步行板的空隙中坠落,由天空跌向死亡。当晚他出现在我的梦境中,说,你是对的,他们依然没有抓住重点,我不该诋毁你编制方案的风格,你应该保持下去。刘总的话让我很感动,我问他其实喜欢什么风格,刘总说,武侠。我说,好。
第一章 礼物
我只在霓虹灯闪烁的夜晚匆忙路经过香港,强烈的光圈让我有眩晕的感觉,因此留下很差的印象,但澳门不同。在赌徒豪客千金一掷的手笔下,这座小城却能以一种安然的姿态迎纳,或许是历史的跌宕让这座城市有更加渴求归于安寂的流浪者情节,连珠江的水都显得那么轻柔舒缓,像一个太极高手,在不断吞吐着浮华和嘈杂。站在拱北口岸望去,又仿佛在看一幅展子虔的画作,远近山川,咫尺千里。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好,让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我是受师兄之托,等一个从石家庄来这里过关的女人,我的身后背着一个干煸的黑色行囊,里面装着一截735毫米长的锰钢,或者说,是半截铁轨。这是师兄托我带给这个女人的礼物,他没有告诉我来人的任何信息,只是说我站在这里,就能等到要等的人。这不禁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等待的人。钢材冰冷和坚硬的气质从我的脊背传来,让我在茫茫涌动的人海中站的笔直。当最后一批人群散去的时候,一个女人站在了我的面前。
女人二十八九岁的年纪,不算漂亮,这多少让我有些失望。但她却始终保持着微笑的表情望着我,显得很热情。“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等你的人”,我还是禁不住率先问道。“有一门功夫叫做望气术,可以感应到人身上特异的气质,你方才的站姿是形意桩法的变化,跟你师兄一模一样”,她依旧微笑地望着我,接着道,“你好,我叫孙小敏,我从石家庄来。”
我之所以称眼前的女人为女人,是因为她年纪的关系,可“孙小敏”听起来更像个女孩的名字,这种突兀的基调强烈干扰着我,使我很不自在。而且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师承,更让我有一种挫败感。师兄说过,当一个人丧失了和谐感的时候,就容易出现破绽。我突然发现她始终微笑着正对着我,眼神清澈,目光如锁,一种无形的气场横亘在我的面前,让我几乎无法动弹,我怔怔地望着她,手心汗浸满了汗水,用比正常说话高两倍的声音道:“你好,我叫小武,我从岭南来。”
发声可以破气,有如投石击水,不起浪花,也泛涟漪,我尝试着去冲破对方的气场。孙小敏笑的更热情了,“你嗓门可真大”,她说着,有意无意地向左迈了一步,我顿觉烟消云散,仿佛压在胸前的一块大石落了地,轻松了许多。“他让你在这等我,到底是什么事?”
“师兄说你要去澳门,他让我在你过关之前把这件礼物交给你”。我说着从背囊里取出那截钢轨紧握在手中,小心翼翼地将另一端递给她,冰冷的触感从我的指尖传到孙小敏的掌心,我注意到她的手,修长圆润,而且很有力量,甚至能感受到她指间的律动,正在一拍一拍的瓦解我紧握的力,这不是一双弹钢琴的手,而是“太极推手”,钢轨就这么小幅振动着滑落到她的手中。我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记得师兄递给我钢轨的时候,他背门而立,阳光笼罩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一个虔诚的传道士,光影辉映间,那传递给我的仿佛已不是冰冷的钢轨,而是一颗满载希冀的火种,此刻从我手中滑落的却正是这种感觉。师兄想要借我的手,向眼前的这个女人传达什么吗?我的手木然滞在空中,怅然若失。在高手面前放空自己是极其危险的,何况是眼前这个一直将我迫在下风的女人。于是我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尽量凝心静气,回过神来打量着孙小敏。这思绪的变化只在一瞬之间,一瞬间,就是六十刹那。就在某一刹那,我发现孙小敏也起了变化,她一直保持的微笑消失了,嘴角向后紧缩,呈现出一种惊异而又悲伤的表情,那正是钢轨末端完全滑落至她手中的一刹。
孙小敏好像用了许久才平复了心情,她再望向我时,笑容已经不在了,“你知道这截钢轨代表什么意思么?”
不知道。
你师兄,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每年生日那天他都会送我两件礼物,今天正好是我的生日。
哦,生日快乐,很遗憾师兄只托我带了一件礼物,而且还是截钢轨。
不,你搞错了,另一件礼物就是你。
虽然我是单身,可也不至于对二十八九岁的女人感兴趣,对于这种存在潜在暗示性的话语,我原则性的保持了沉默。
孙小敏望着沉默不语的我,见状接着道,要知道这两件奇怪礼物的意义,还要你来告诉我。
我?
不错,跟我讲讲你的事情吧,你是怎么认识你师兄的,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你师兄的事情,我保证,当我们两个的故事都讲完了,我们就会得到关于礼物的答案。
孙小敏说着又恢复了她的微笑,只是看上去没有之前的热情和温暖,而是有一些落寞,有一些凄凉。
我向来不愿意去拒绝女人的请求,而且是一个凄凉微笑的女人。于是在珠江岸畔,我和师兄的前女友并排坐着互诉曾经,水面上跃过一两尾红鲤蓝刀,悠悠地弋向江湖深处。